遇罗克遗作
中学文革报大全
《中学文革报大全》序
遇罗锦
2011年11月下旬, 我开始编辑这本书.
为什么书中加入了《中学文革报大全》? 它的意义很大:
一. 假如人们只知道遇罗克每期的那些大作, 却见不到每期其他的文章和报道——报纸的几版园地上都反映了什么? 当时活生生的社会状况是怎样的? 尽管最早建立「纪念遇罗克」网站的晋松先生, 在2010年3月「北京之春」发表的文章中,列出过六期报纸上许多文章的标题名称, 但, 一是他只选择了具有辩论性的文章; 二是他只写了标题名称, 没有文章内容.我曾多次去「纪念遇罗克」网站和有关遇罗克的其他网站,想下载有关的文章,却始终无法找到他所列出的那些标题的电子版.
其实, 报纸上许多没有辩论性的读者来稿﹑来信﹑有价值的「首长讲话」和「参考消息」,是使报纸生动活泼﹑令人耐看的不可忽视的内容;
二. 文革是中共一直掩盖并希望人民彻底忘却的. 大陆所有的图书馆关于文革的资料一律是封闭的. 后代人已经不知何为文革, 就算听说过也毫无体会和印象. 光是文学作品远说明不了这个问题, 没有报纸来得既广阔全面﹑又直接明瞭; 各派观点, 群众反映, 都反映在每一期的报纸上;
三. 我们这一代经过文革的, 很多人已去世了, 很多人因病做不了什么事了. 虽然我也65岁了, 似乎还健康, 但时时不敢肯定到了2016年整七十岁时, 是否还能象现在这样? 如再不做, 自己也时日无多了; 而这六期报纸的由生到灭, 正是在文革高潮最乱的时期对全社会的见证.
以上三点, 就是我决心把六期报纸内容全部打出电子版﹑编入这书的原因. 趁五十年的大纪念,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完成. 就算哪个出版社也不肯出版, 那我就放在网上也好. 相信那些很想知道文革真相的人, 会欢迎它的.
然而, 假如能有现成的电子版,我又何必去打字呢? 先问了住在美国﹑研究文革和遇罗克的专家宋永毅先生, 他回道——
《中学文革报》全套和其他两千七百多种文革小报已经在1998-2005年间由我和另一位朋友主编,在美国由华盛顿的中国资料研究中心影印出版,共112大卷。装帧极为精美。除了中国的国家图书馆,这是世界上第二大的文革小报收藏。全世界主要的大学图书馆均有收藏。德国海德堡大学就有一套。
我回道——
可是,一般的老百姓能看到吗? 在网上能随便下载吗? 还是只在海外个别的大学里才能读到?
其实, 那112大卷是报纸的影印件而非电子版. 就连住在德国的人, 也很难进入那么远的大学图书馆去看那些资料. 我想给见不到这些资料的所有华人看, 给每一个住在海内外的普通老百姓看; 比如,他们能在美国﹑香港或台湾买到这本书.
次日, 我给住在纽约﹑“万事知”的胡平去了信——
请告诉我: 1.你是否知道这些资料有哪家网站全部公开的? 2.假如没有,你觉得做这件事有意义吗?
他回道——
没见到有哪家网站把《中学文革报》的文章全部都上了网。你愿意都打出来上网当然很好。不过工作量很大。我想,把报纸都扫描上网,再可以放大来看,对一般读者也就可以了。
我回——
假如把报纸扫描, 由于老旧报纸的颜色及字迹,扫描后不太清楚,人们看时太费眼力,就连我现在打字也费劲的.为了真实起见,可以把每一版做成小照片附在书中的每一期内.若有人想把这些小照片放大几十倍或二百倍的话,知道我没做假,就行了.
我以“一定要做完”的心情去做这件事,相信哥哥的在天之灵是赞许的.打字﹑打字﹑打字…… 心里是踏实和自信的, 知道这本书会为无数人欢迎的.
我手头有比较全的六期《中学文革报》的纸制拷贝件, 是1986年2月出国时带出来的,除缺少第五期第一版之外,全都完好.那还是1980年我去该报的创办人牟志京家中采访他,为了写哥哥——纪实文章《乾坤特重我头轻》时,他给我的拷贝件.当时他说: 多次抄家, 他手里早已一份原件都没有了,连这拷贝件都是后来别人给的.
时光如梭, 为了迎接2016年的文革五十周年, 才觉得应该编辑一本较有份量的书. 宋永毅先生很支持,给了我哥哥文章的所有电子版(包括我缺少的那一页), 省了我很大的事, 我很感谢他.
人们都说: 遇罗克的《出身论》是在文革中最黑暗的年代里诞生的. 但,怎么个黑暗法? 人们具体的生活情况是什么? 社会上每天在发生着怎样的事情? 当我一边打着字时,就象在看着最生动的﹑编也编不出来的小说, 就象在看着一幕幕生动的电影——它是那么真实﹑客观﹑简明地记下了一切. 我是在这报纸诞生之前一个多月,就因日记问题被关进监狱了. 即便我们当初生活在那个年月,也不可能每天亲眼见到报纸上说的那么多事件,心里就更加敬佩哥哥——那是人人的生命都朝不保夕的疯狂岁月啊! 也才更加证实别人所说的: “正因当时全国各级党委全部陷入瘫痪, 就在这短暂的无政府状态之下,《出身论》和《中学文革报》才有问世的可能.”
当仔细读完这六期报纸之后,更深切地体会出: 为什么毛魔一发起文革,全国便立即轰然掀起? 正因1956年的“大鸣大放”时,上下层人民所提出的社会问题丝毫没有解决,尤其是无言论自由﹑党天下﹑无法制﹑任人唯亲, 故意混淆“出身”与“成份”, 以此压制和歧视全国绝大多数老百姓的阶级斗争政策和长久的愚民政策, 在“反右”后的十年里,中共党和人民的矛盾更加激化了;毛魔是很清楚这一点的. 但他深信自己“一松一弛”的文武之道, 运用得相当熟练自如,深信人民对他的崇拜会起到巨大的作用. 尤其他清楚不会失败的原因,是军队对他的支持——这也正是他一定要依靠革干革军和其子弟(红五类)的原因,没有枪杆子是不行的.所以他丝毫不害怕驱除刘﹑邓和所有的异己,不怕全国大乱.借着全国大造反的大乱中,先消灭他所有想消灭的军头和政客, 最后是借人民之手,再消灭有异见的全国老百姓.
读报纸又令人想到:为何五十年后的今天,中共国仍不能民主,为何今天血统论及太子党仍是那么强大? 为什么人们的道德沦丧﹑普遍冷血? 看看五十年前的文革,革干革军等“红五类”子弟组织的「红卫兵」和「联动」是怎样的猖狂无比和灭绝人性, 所做的种种丑事是怎样地令人发指, 而当政者对他们一味地容忍姑息,不仅血债累累的许多联动和老红卫兵凶手们,五十年来未受任何惩罚, 没有任何人向文革受害者道歉, 反而无情镇压那些敢于说真话讲公理的人们. 从他们的学生时代便是特权阶层,发展至现时的权钱交易﹑黑社会化,正是从那时生殖繁衍到五十年后的今天(严格说,是自中共建党以来至今),也就可想而知太子党历来的质量了.在这没有言论自由的封建国家,为何正义与非正义,道德与非道德,都是完全颠倒的? 因为太子党以他们丑恶的行为作为表率, 给全国人民以示范.而这一切根源,遇罗克在五十年前的篇篇力作中,都透彻地指明与阐述过了.
在哥哥1968年1月被捕后, 全国各地爆发的凶残的武斗, 处处血流成河, 甚至一派吃另一派的肉和肝; 集体活埋﹑集体通高压电﹑种种杀人不眨眼的手法,举不胜举. 而两派划分的根本,仍是以混淆“出身”和“成份”为依据.最终受到惨无人道的杀害﹑监禁和死刑的,依然是“黑五类”及他们的子女(及孙辈),以及凡是造过一点反的(即有相反观点的)﹑非红五类出身的「二十一种人」——歼灭了所有这些“阶级敌人”之后, 似乎中共国才能走上不再过于重视“出身”和“成份”的尸骨铺成的血路.尽管十年的文革结束后,“黑五类”子女也允许考上大学也能出国了,但他们一直是国内的社会边缘人. 就连被「中央文革小组」利用够了的造反派大名人聂元梓﹑蒯大富﹑韩爱晶……, 利用过后,也都个个啷噹入狱, 绝不放过一个.而那臭名昭著的对联发起人谭力夫和「联动」们, 由于民愤极大,虽然也关了几天「北京半步桥第一监狱」,却在监狱里受着特等优待(当时是1966年12月至67年3月, 我和那几位血债累累的「联动」女学生关在同一个筒道里),暂时的监禁等于是对她们的保护. 后来不仅很快地无条件地都被释放回家, 谭力夫还高升了,改了名,成为故宫博物院的党支部书记.而我因记“反动日记”被判劳教三年. 遇罗克被公安跟踪半年,于1968年1月被正式逮捕.正象1966年12月时,哥哥在家里对我们幽默地说的:“文革把每一个人的灵魂都触及到了!”
一边打着每一期的报纸文字, 一边深感中央文革小组及围绕他们的政客们——后来被枪毙的﹑被抓的﹑死在监狱里的﹑病死的, 当初是怎样玩弄和摆布着全国人民, 来达到毛魔清洗政治对手的目的. 而在长久的愚民政策之下,头脑简单和满腔愤懑的人民, 又是那么容易地盲目相信和被人摆布. 只感到哥哥的清醒和独立, 有如鹤立鸡群, 活在报纸上及生活里. 对他那具有远见卓明和仙风道骨的精神, 真如苏晓康先生所说的:
“遇罗克是 ‘英雄’﹑‘先知’, 但他首先是一个 ‘受难者’, 是我们大家的‘牺牲’ ; 除非在终极的宗教的层次上, 我们甚至无法触碰到他. ”
在那混浊苦难的土地上, 却有这样一位自少年时起就苦读诸子百家﹑「吾日三省吾身」﹑要求自己成为完全的人. 他即使不死在文革,也绝对不会幸运和长寿的——除非他真能逃离那块国土. 假如他不想离开国土, 除了监狱和死刑,没有别的等着他.
《中学文革报》的由生到灭, 正是在文革发起﹑最乱的无政府状态时,对整个社会的见证——它是文革中最辉煌﹑也是唯一辉煌的一段历史. 正因它的辉煌和唯一性, 报纸只能存在六期, 遇罗克必须被处死; 正因它的辉煌和唯一性, 中共竭力掩盖这段史实. 虽然遇罗克被平反, 但是,一个杀死了你的人给你平反, 又有什么意义? 只能说明那杀人恶魔想怎样就怎样而已. 何况, 有这样平反的吗——既无对死者尸体的交代, 又无合理的抚恤金(两千元人民币), 更不将应还给家属和本人的遇罗克的日记﹑遇罗锦的日记﹑母亲王秋琳毕生积攒的上千张家人和朋友的照片归还.除了胡耀帮当政时的短暂的放松时期,有一两篇对遇罗克的赞扬之外,就连在那时,也突然就停止了﹑任何报刊都再见不到报道了.似乎一定是秘密下了指令: 对遇罗克还是不能提的——那还是中国最开放的时期呢. 以后,凡是对于遇罗克的正面报道,几十年来一律是压制的, 甚至不惜用在狱中与之一起关过的“盯子”之口,对遇罗克几十年来进行不止一次的新的“巧妙隐晦的”污蔑,以至一般读者都不容易看出来.
在编辑过程中, 趁我还活着,就我所知道的和记忆的, 都尽量地做了“编者注”,以便让读者更清楚当时的情况,对历史有个更明确的交代.
当仔细读完这六期报纸之后, 才能深刻地体会遇罗克与他的伙伴们,对血统论生死博斗的整个过程——光有一个遇罗克而没有其他伙伴们及广大读者的支持是不行的, 而没有遇罗克的主笔﹑那些谁也驳不倒的力作,也是不行的. 尤其是第六期, 一开始对《中学文革报》赞成和支持的许多小报和团体,以及所有必须回校的学生们和一些工人组织, 都在压力之下, 改变了态度——当戚本愚出面说:“《出身论》是大毒草”之后, 可以想象那种压力有多大! 第六期便是最后挣扎的一期——但那挣扎中仍透着坚信与从容, 篇篇力作皆让随波逐流﹑胆怯动摇的人们难以驳倒;更让心怀叵测﹑制造血统论的特权阶层加倍怀恨.
遇罗克和《中学文革报》与血统论的生死搏斗失败了, 但,它是光荣的失败﹑骄傲的失败﹑是永远屹立不倒的失败.高瞻远瞩的遇罗克, 引用了高尔基的散文《海燕》中最后的呼唤——“让暴风雨来得猛烈些吧!”——作为最后的一句话, 结束了封建黑暗的中国社会中一段最最辉煌的历史!
在此——
向《中学文革报》所有的成员致敬!
向所有热爱遇罗克的人们致敬!
遇罗克永远活在要自由﹑要人权的人们的心里!
2011.12.16一稿
2012.1.7定稿
于德国 Passau
遇罗克遗诗
祝辞
——为罗锦考入工艺美术学校而作
我祝你幸福;
前进吧,
你踏上了理想的道路。
但愿你许血于轩辕,
但愿你忠实于艺术。
我祝你幸福;
勤奋吧,
你锻炼得精力永充足。
但愿你征路中饱经风险,
但愿你青春的活力把万难排除。
我祝你幸福;
幻想吧,
你憧憬着奇妙的前途。
但愿你开放得争梅并菊;
但愿你吸吮大自然的温柔。
扬帆、
击鼓、
祝你、
幸福!
好哥哥罗克
1961年8月
登香山鬼见愁
巨石抖,
欲把乾坤搂。
奇峰千古人共有,
豪杰甚或阿斗。
山上绿紫橙黄,
山下渺渺茫茫。
来路崎岖征路长,
哪堪回首眺望!
(作于1961年秋)
夜行
千倾雪原泛夜光,
天心人愿两茫茫。
前村无路凭君踏,
路也迢迢夜也长。
(作于1962年冬)
夜半散步寄怀
夜半散步寄怀
人生时刻夸豪杰,
此心愿与廖廓同。
海思阔兮涛裂岸,
人须达兮闷填胸。
有限聊当充无限,
多情应是最钟情。
风雪一扫环宇赤,
火热需销两极冰。
(作于1966年9月,从被关押的工厂学习班归来)
无题
淮河黄河与海河, 风尘万里泛浊波。 人生沸腾应拟是, 歌哭
痛处有旋涡。
恶浪恶浪奔驰速, 风雪日夜苦折磨。 认定汪洋是归宿, 不惧
前程险阻多。 多少英雄逐逝波!
五律
神州火似荼,
炼狱论何足。
义举惊庸世,
奇文愧烂书。
山河添豪壮,
风雨更歌哭。
唯念诸伯仲,
时发一短呼。
(1968—1970作于狱中)
赠友人
攻读健泳手足情,
遗业艰难赖众英。
清明未必牲壮鬼,
乾坤特重我头轻。
(1968—1970作于狱中)
和机械唯物论进行斗争的时候到了
(编者注: 1966年2月, 遇罗克写了二万多字探讨学术问题的文章《从<海瑞罢官>谈到历史遗产继承》几经报刊退返周折,最后不经作者同意,标题与内容被删改得面目全非,把他当作“反面教员”,首发在1966.2.13 的「文汇报」上.详见遇罗克日记摘抄.)
遇罗克
姚文元同志写了一篇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给口碑传颂的清官们判了死刑。他认为《海瑞罢官》中的海瑞是个假海瑞。他引证了几页史籍,并加以分析,说海瑞根本没干过好事。无怪乎有的同志读了这篇评论大摇其头,深感有划分清楚历史唯物主义和机械唯物主义的必要。
◎海瑞可以大歌而特颂
如果就剧论剧,吴晗同志的《海瑞罢官》其缺点绝不是因为把海瑞写得太高大了,太英雄了,恰恰相反,吴晗同志多少还担心遭受机械唯物主义观点的攻击,不客气讲,还有点怕,还不敢把海瑞写得更英雄些,更高大些;还拘于史料的限制,还没有把海瑞更理想化。让人莫名其妙的是,竟有人在《北京日报》上发表大块儿文章,作者看到剧中海瑞讲了“何以对慈母、对皇上、对百姓”这么几句话,就认定吴晗同志有意在宣扬封建道德观!那不正是吴晗同志为了暴露海瑞的历史局限性才加上去的吗?
说假海瑞可以大歌而特颂,真海瑞有没有可以赞扬的地方呢?姚文元同志既然把海瑞认定为地主阶级的一员,认定他每时每地都是地主阶级的自觉的忠实捍卫者,因此就无法解释海瑞一些有利于人民的政绩。在史实面前,他就采取了两种手法:一是否认,二是贬低。姚文元同志真武断得可以。他说平冤狱,那是惑人视听;退田,那是为小地主服务;实行一条鞭法,丈田纳税,那是徒有其名;修吴淞江,这总是真的了吧?不,姚同志偏偏盯住史书的“一月竣工”四个字上。说一个月根本不能完工,想必是张冠海戴,记错帐了;那么,或许海瑞死后“小民罢市,丧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夹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绝”这总不会太虚妄吧?姚同志却说:穷人无钱着白衣,因此大不可信。我看,若说有一种人曾犯过考证癖,姚同志大概就犯了否定癖了。
◎海瑞做了叛逆本阶级的事
封建社会中的道德观、伦理观是错综复杂的。封建正统观念不管是多么肤浅,也会有一点儿本来属于人民的东西,非如此就不能起到欺骗人民的作用。统治阶级的绝大多数人是不会傻到自缚手足的。正所谓“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但也许这一套会骗住一两个本阶级的“痴子”,真的相信了仁义礼智信,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甚至连皇帝也看着不顺眼了,上疏骂一骂,我们也不必非得说他是自觉地捍卫本阶级的利益。因为他的阶级观念还不很明确,我们得原谅,他到底是四百年前的古人了。海瑞在当时正是被称为“痴子”的。而这种痴子还是对人民有益的,对促进生产力的发展有利的。他虽算不得天下的救星,倒也无愧于一方的护法。不过请姚同志放心:这种人是不会推崇农民起义的。在矛盾尚未激化以前,部分的改良总是无可非议的。不过,在漫漫长夜之中,在统治阶级的泥淖里骤然出现一个有棱角的人物,并且肯为对立阶级做一点事,哪怕只有个别人物吧,不也没有基础吗?这在某些人看来真是不好理解。但不善于理解历史的人却无权擅改历史。阶级斗争是尖锐的,阶级关系也是复杂的。我们不能把某一个人看做是一个阶级或是一个阶级的绝对代表。我们既应该看到反动阶级通过宣传、利诱、欺骗、暴力会给革命阶级出身的个别人物一些不良影响,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人数众多的革命阶级通过反抗、斗争、磨擦、接触会给反动阶级出身的个别人物较好的影响。影响是相互的,尽管不是对等的。像海瑞这样一个出身非豪贵,处世很清廉的官僚,从人民之中接受了一些好影响,做几件叛逆本阶级的事,我看是用不着全盘否定的。这用阶级观点分析满可以说得过去,只不过使滥贴阶级标签的人感到困惑罢了。正因为海瑞有功于农民,所以才有怨于统治集团。他几次被贬,一次几乎掉头,始终未成显官,被迫闲居达十六年之久,最后为了利用他在人民中的影响,到古稀高龄才被起用,不久也就呜乎哀哉了。我想:这只能说海瑞在某些方面是站在农民立场说话的,否则也太冤枉了。
◎人民和皇帝都纪念海瑞
姚同志或许会问:你说海瑞是属于人民的,而皇帝却说海瑞是他的,海瑞死后被谥为忠介公,这又如何解释呢?难道人民不应该站在皇帝的反面吗?姚同志在上述那篇文章里就像得了把柄似的,很发挥了一番。不过倒要请问姚同志:我们的标准何苦去以封建阶级的标准为转移呢?他说谁坏,我们就非得说谁好不可;他说谁好,我们就非得说谁坏不可,这不容易上当吗?我们确认自己的分析方法是最科学的,我们的立场是最坚定的,那么我们自己要怎样评价一个历史人物就可以怎样评价,何必看皇帝的眼色行事呢?其实,敌我两方面都推崇一个历史人物,这是常见的,并没有什么矛盾。就以海瑞为例,皇帝一看自己的臣属被拉到人民那一边了,海瑞陡然一变,成了一个神话似的人物了。人民的海瑞和自己的官僚唱了对台戏。放在明处一比较,人民的海瑞太高大了,自己的群僚也实在太污浊了。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是把死去的海瑞夺回来,算在自己的名下。因为皇帝(也只有皇帝)认得真海瑞,他虽不大喜欢真海瑞,却也没什么太大的仇恨,海瑞生前已被人民神化,因此待其一死,赶紧加封,好乘机把假海瑞夺回来。他这时就忘记了当初排挤海瑞,想杀他的头了。人民和皇帝都纪念海瑞,实际上纪念的是两个海瑞。这两个海瑞都不是真的,不过是皇帝那个比较真一些。
问题不在于皇帝怎样讲,史书怎样写。倒是我们今人该持何看法。一种是科学分析方法,一种是机械主义的方法。不分优劣,一古脑儿交给了皇帝,说这都是陛下的,我们不要了。我看这是赔本买卖。那样一来,四千年来的历史也就无一可继承了。从未见先进阶级有如此恨遗产者!也从未见不总结前人的经验教训而成为先进者!海瑞本人接受过人民的影响,史书上又夹杂着来自民间的传说,海瑞的形象就曲折地反映了人民的要求。你偏说曲折的我不继承,非要继承直接的,那么,对不住,这样的史书还不曾有过。
我们大家都讲应该用阶级观点研究历史和戏剧问题。姚同志说他是那样做的,我在这篇文章里也试图这样做的。但是我绝不能和姚同志得出同一结论。因为姚文元同志代表了存在于思想界中的机械唯物论的倾向。我觉得和这种倾向进行斗争的时候到了。
遇罗克日记摘抄
(编者注: 遇罗克从儿时起便每天记日记,至1966年8月他决定烧掉二十几本日记﹑大量的读书笔记﹑信件和文稿之前,只这一本日记留了下来,并作为给他定罪的一部分内容.1979年「拨乱反正」期间,《光明日报》的三位记者,去「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查看遇罗克的存档,发现他有六十几本厚卷宗和这整本日记.在只给不到一天时间,不准拷贝﹑不准照相﹑只能手抄的情况下,三位记者只好抄下给他定罪的这部分日记内容.)
读完了(法)拉·梅特里的“人是机器”。……我总觉得,今天的文化、哲学的发展不是人类历史上进步的继续。梅特里那种细致地观察、点滴的探索,在今天就没有继承,我们架空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固然,梅特里只考虑到生理原因而没有考虑到阶级原因,这是不对的。但一反而为之,也不能不算是偏颇。我们终不能否认,梅特里哲学也有其合理性。难道这就是大变革吗?不!哲学是只承认扬弃而不承认抛弃的。历史注定了今天的文化需要反复,而反复的过程是痛苦的。
看芭蕾舞剧“白毛女”。……就其所费的人力和取得的效果相比较,是所得甚微的。……每逢抒情就缩手缩脚。……重事不重情,当今艺术之流弊。
读“波斯人信札”一百余页,自有妙句:“对于宗教事业发展的热心,并不等于对宗教本身的爱戴,而且热爱宗教,绝没有必要因此而憎恨与迫害不遵奉的人。”可把:“宗教”改为“思想”或“马列主义”。
“共青团中央”号召,对毛无限崇拜、无限信仰,把真理当成宗教,任何理论都是有极限的,所谓无限是毫无道理的。
“波斯人信札”:“我设想在某王国内,人们只许可土地耕作所绝对必需的艺术存在——虽然土地为数甚广,同时排斥一切仅仅归官能享受与为幻想服务的艺术,我可以说,这个国家将成为世界上最贫困的国家之一。”
何谓不朽?不朽,在于引起后代的共鸣。孟德斯鸠可谓不朽,其洞察力已经逾过二百多年了。
目前开展反对美化帝王将相的运动,而毛主席诗词中就出现了许多帝王将相。毛主席是批判他们呢?还是歌颂他们呢?今天一切都要用毛泽东思想做指南,回避这个问题是不利的,但也没有人敢提,因为这确实需要一定的魄力。
大力批判邓拓,必有更高级的人物倒了霉。
文化革命?闹得不可开交。满篇都是“工农兵发言”,发出来的言又都是一个调门。我想这次不是反对邓拓,反对的是姚文元,只要报纸上说姚是反革命,那么,这些“工农兵的发言”用不着修改,就可以用在姚文元的身上了。
晚间骑自行车到故宫角楼,凝望护城河水和黑黝黝的古代建筑,自问:努力够了吗?修养够了吗?都不够。可以休息吗?能够自满吗?前途还漫长着呢!
看了受批判的电影“舞台姐妹”,正如影片中所说的:“连这样的戏都不让演,还让演什么呢?”
报刊上轰轰烈烈地展开文化革命,我是颇有感触的。
一、工农兵参加论战。谁掌握报刊,谁就掌握工农兵。工农兵批判的不是言论本身,而是不许“敌人”破坏社会主义。因此,报刊上所谓的工农兵论文,现在看来是批判邓拓的,但不用换掉几个字就可以变成下一次运动批判其他人了。工农兵哲学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最大的障碍是幼而失学,现在又没有自修条件,要想在一天十多小时劳动之余,要想在民兵、会议等等活动充斥之下,写出一篇文章来,那是十足的谎话。事实上,广大群众对这件事是不关心的。
二、(略)
三、争论双方:现在被批判的一方是过去代表“党”的。例如,邓拓是“市委书记”。“北京日报”是市委报刊,“前线”是市委杂志,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彭真又是“中央政治局委员”,等等。而开火的一方则是上海文联的姚文元、民主党派的报纸“光明日报”、“文滙报”,即使是“解放军报”吧,也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高炬”。……这么看来,要说攻击党,大概应该指那些民主党派的报纸。可是这时急急忙忙的把工农兵搬出来了,如果不是确定了谁该受批判,是不肯轻易搬出这个法宝的。……内幕真复杂,只把局外人蒙在鼓里。
“解放军报”曰:政治好,业务也可以不好。……很显然,假使政治好的人反而不如私心杂念的人钻研业务时干劲足,不正说明政治的无力吗?事实上,比如说,乒乓球队获胜是因为毛泽东思想政治挂帅,那么,人们不禁要问,篮球队不也学习毛泽东著作吗?苏联队不是没学吗?为什么中国队败给苏联呢?讲不出来了。这是用政治讲不通的问题。知道走错了路,而又不敢回头的人,必然用歪理来解释真理。
傍晚车间开会批判邓拓,老工人发言,回忆解放前痛苦生活,声泪俱下,但和邓拓毫无关系。
详读“人民日报”发表吴唅、胡适的通信,实在是一般学术问题,且有相当民族感情,可惜谬解。
市委易人……大家当然都拥护“党中央”的决定,但谁也不知彭真、刘仁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吴德又是何许人也。看来,要是“中央”易人,大家也会同样敲锣打鼓的。——热情带有极大的盲动性……学校大哗,每个学生都仿效北大七同学,给领导大刷大字报。所谓北大七人的大字报,也无非是骗局而已。
这是给初出茅庐的青年第一次“革命”的洗礼,“群众运动”的洗礼!好一个“群众运动”!不讲官面文章,谁也不会相信修正主义者会怕这样的大会!更可笑的是,口号里有“誓死保卫毛主席”,大家都喊,想过没有,是谁要害毛主席?邓拓的舌剑吗?那还远远不够资格哩!到底是谁,报纸上没有公布,谁也不知道,但喊口号。
晚上看到受批判的电影《红日》。这么一部深受束缚的片子所以受批判,就是因为里面有一些东西是真实的。今天要求的绝不是什么“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而要求的是“革命的空想主义”。要一切死人活人给我们说假话,欺骗人民。希望现实也去迁就那些假话。这确实能够蒙骗一部分没有实际经验的知识分子。……但是,在事实面前,当权者永远觉得会有压力。今天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这么不正常,即可作为明证。
听弟弟、又听母亲说,小牌坊小学四年级的一个李老师自杀了,小学生冲动起来,连校长也给打了。小学生是没有分析能力的,这种盲动,真的像新市委所云:“是可爱的”吗?欧洲十字军东征的时候,儿童也从家里跑出来东征去了。结果呢?被商人卖给萨拉森做奴隶去了。
读“中国散文选”,是五四诸家選本。……五四是出人才的时代,今天的所谓文化大革命是没法比拟的。
工作是难耐的寂寞,幻想充满了胸际,对于我,革命的欲望是多么的强烈啊!
读完“五四小说选讲”。能够自由地阐述自己思想的作品才是有出息的作品。非如此就不能真实的刻画一个时代的面貌。由此看来,今天所谓的文化大革命,较之五四时代,真是相形见绌了。
开全厂大会,宣布中央两个文告,今后运动的方向是直指当权派……所谓当权派云云,亦可证明,这根本不是什么阶级斗争,而是领导与被领导之间的矛盾。为什么群众“哄”起来?那是积了多年的怨气,这次导而发之。正因为客观上解决了这两个阶层之间的问题,社会才得以进步。才能出现某些大快人心的现象。可是,又因为口号提得不中肯,宫廷政变迅速,致使准备不足,而呈现混乱状态。总之,这跟文化毫无关系,也跟阶级毫无关系。
下班参加一车间声讨宋玉鑫的大会,宋相当沉着……会上下雨了,群众多半都找到了伞或是避雨的地方。宋挨淋,我若有伞我就想去给他打一下。鲁迅说:“敢摸着叛徒死尸痛哭的是中国的脊梁”,……我同情他吗?不,我对他养尊处优……以空头政治来刁难人,为一己私利服务,是恨入骨髓的。……但是,我绝不同意群众言不由衷地质问:“你为什么删改八条?为什么不让我们学毛著?为什么不接受印刷毛選的单面印刷机?”这是荒唐的,似乎只有此才算罪过,……把干部拉到敌我矛盾上来,害处多么大啊,既制不服对方,又说不服自己。为此让他淋到大雨里,岂不枉哉?
近来听说“红卫兵”,亦即中学生,身穿军人服,戴袖章……都是革干子弟,今天给我们送来一张大字报,“资产阶级狗崽子”等词出现了好几处,说有人对他们行凶了。……谁敢哪?这都是流氓把戏罢了!……实在太嚣张了。
晚间开会斗宋玉鑫,但宋始终不承认自己是黑帮。这种气节是值得学习的。假使他认为是对的,就死也不能说是错。革命,只能信托有气节的人。
这个星期着力写出身方面的论文,改名为“略论家庭出身的几个问题”,这几天所以搁笔,是因为毛都戴上了红卫兵袖章,过分攻击红卫兵的话只得不说了。
听说红卫兵把王府井各个铺面全改名字了。现在市内叫东方红的大街不下五条,叫红旗的铺面不下五十个。一切能引起旧的回忆的东西,统统消灭了,但新的东西又是这么贫乏,因此只好有五十多面红旗了!
去王府井,果然不成样子,各种纸条贴满了墙壁,门面字号全砸了。荣宝斋遭到最大的浩劫。还有人声言,要烧北京图书馆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书。……我又看见青年会(基督教)也站满了红卫兵,大改了模样。
据说红卫兵砸人的家,理由是没有毛主席像,或在像后放了别人的像。翻到翻译小说就烧掉,好一个焚书坑儒。
我想,假若我也挨斗,我一定要记住两件事:一、死不低头;二、开始坚强,最后还坚强。